以虎试象:越南古代的斗象

越南地处热带,盛产大象,历代王朝皆驯养象只,发展象军,并充作仪卫,欧洲旅行者,中国和日本的商人、僧侣均曾见到越南的驯象并详细记载。在战争与实际使用之外,越南又发展出具有观赏娱乐性质的斗象,阮朝修建了规模宏大的斗象场——虎圈,这在东亚儒家文化国家中别具一格,却与东南亚地区的斗象文化颇为一致。越南的斗象是儒家思想与东南亚区域传统交融冲突的具体呈现。

一、越南早期王朝的斗象

越南关于斗象的最早记载出自《大越史记全书》本纪卷五(后文简称《全书》),1293年陈朝的仁宗皇帝观看斗象出了意外:

上皇又尝御天安殿观斗象于龙墀,象忽脱突入将登殿,左右皆惊散,惟太后在焉。

陈仁宗就是著名的《竹林大士出山图》的主角,前坐软兜,后有驮经白象相随。他指挥陈朝军队两次打败元军,在朝为明君,出家为高僧,在广宁省安子山创立了竹林禅宗。陈朝的斗象活动从何而来?周达观《真腊风土记》记载:

八月则挨蓝,挨蓝者,舞也。点差伎乐,每日就国宫内挨蓝且斗猪、斗象。国主亦请奉使观焉,如是者一旬。

1295年周达观奉使各国,在真腊即柬埔寨逗留近一年,于1296年7月回国,这是他在吴哥城所见,八月乐舞,国王每日在宫内斗猪、斗象,并邀请周达观等人观看,前后持续约十天。周达观所见应该有象与象互斗、象斗猪两种形式,也可能有猪斗猪,但猪体型小,互斗的精彩性要逊色很多。周达观所见柬埔寨斗象晚陈仁宗观看斗象三年,两国相邻,这应该是东南亚地区共通的传统。《大越史记全书》记载后黎朝绍平二年(1435)少年君主黎太宗骑象玩乐:

帝于后殿习骑象驰逐。会有进生山羊者,帝使骑象斗之。山羊穷迫奋其角,象惊却坠井死。潘天爵与黎察、黎银谏止。帝默然。

小皇帝在后殿骑象驰逐,说明这是常规行为,应该有相应的器具保护。小皇帝玩心重,又使人骑象斗山羊,未曾想山羊奋力抵触,象受惊坠井而死,出了意外大臣方才谏止。黎朝宫廷的骑象斗山羊与周达观所见柬埔寨象斗猪的情况比较类似,即以象斗其他动物。象是黎朝军国重器,明主看重,荒淫之君则拿来玩乐,《大越史记全书》记1507年明使许天赐题诗“安南四百运尤长,天意如何降鬼王”嘲讽威穆帝,其人乘象,“性好勇”,“令各司及五府公象,将入御前引选,并类各镇公象回于京师,选入御象,充补各卫”,但威穆帝此举并非真是为了充实禁卫,而是抽调精锐象军用以玩乐:

设御象监,御马监,御象带力,内使着水银帽画金葵花,御马着水银帽红葵花。御马、御象二监斗力持杖相击,自清阳门至太庙门外,帝以为乐,以钱帛赏之。

威穆帝令人装饰象马,使御象监、御马监两方象马互斗为乐。其人暴虐,宗室简修公濴起兵,威穆帝命黎瑀等平叛,“瑀骑象麾兵进战同乐处,阵陷,不屈而死”。威穆帝被执,饮鸩自尽。简修公即位,即襄翼帝,但其人亦非善类,1513年明朝使臣潘希曾言:“安南国王貌美而身倾,性好淫,乃猪王也,乱亡不久矣”,帝“观象斗虎”。

越南君王并不亲自骑象斗兽以示勇武,而是以象互斗或以象斗其他动物,这应是朝廷的常见活动,其娱乐性颇强,也不涉及军国大事,似乎也没有专门的斗象场所。然而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越南史臣对斗象并不认可,所记斗象者如黎太宗、威穆帝、襄翼帝皆是荒淫之君,陈仁宗观斗象出意外则意在展现太后面对惊象的镇定,故而史书记载寥寥。

这里存在一个问题,即斗象活动是越南自创还是从其他东南亚国家引进。《柬埔寨王家编年史》记载在1570年:

老挝国王派遣两位官员和1000名士兵赶着一头身高4米的象来柬埔寨。他贡此象,是让它与柬王的象决斗,在斗象中失败的国家将臣属于获胜的一方。柬埔寨国王让一头身高3.5米的象出阵,战胜了老挝的象。国王扣留了士兵,只放大象归国。

老挝国王与柬埔寨国王约定斗象失败即臣服对方,可见斗象已经进入国家政治之中,能够决定国家的生死存亡,且斗象为双方所认可。安东尼·瑞德在《东南亚的贸易时代:1450-1680年》专设一节“决斗和竞赛”,介绍了东南亚诸国盛行的斗象活动,传说泰国人的英雄国王纳黎萱(1590-1605)和亚齐英雄伊斯坎达尔·穆达苏丹皆是热衷于骑象决斗的勇者。穆达1608年迎接荷兰人的斗象比赛有58头大象,1614年欢迎英国人组织了200头大象表演,又安排了精彩的斗象活动。阿瑜陀耶王朝为法国人也组织了类似的斗象活动。在柬埔寨和老挝斗象的重要性要超过仅具有娱乐性的越南,泰国和亚齐的君主也远较越南君主热衷于斗象,由此推断越南的斗象活动很大可能是从东南亚邻国引进的。

二、阮朝的象斗虎

安东尼·瑞德在描述完斗象之后,接着写道:

和凶猛暴烈的水牛比起来,大象相互之间造成的伤害微不足道,因此观看象斗很难让外国人过瘾。它们的作用只是象征性的,这可以从象虎决斗中看出来,后者是危险、混乱、荒野和国家敌人的典型代表。在这些决斗中,重要的是让大象占上风,用象牙把老虎挑起来,反复抛向空中,直到把老虎杀死为止。所以,一般是把老虎拴到桩上,使它不能乱跑,让数头大象同时袭击它。在暹罗,大象的头上和鼻子上都带有保护性的盔甲。迟至1822年,一个英国使团在越南南部观看了一场虎象斗,但老虎的嘴被缝住,爪子被拔了出来。即使这样,第一头参赛的大象还是最终败下阵来。驯象人被痛揍一顿,因为大象所受的耻辱就是君主在威风凛凛的外国人面前所受的耻辱,而老虎是代表外国人。

象斗虎与斗象一样都是东南亚国家的古老传统。瑞德的这段分析很大程度上是根据所引欧洲旅行者的角度来写,大象代表本土君主,虎被认为是外国人,即无序混乱的制造者和国家的敌人。1999年,奠边府战役55周年时,法国导演Daniel Roussel拍摄了纪录片《奠边府:象虎之战》(Điện Biên Phủ: Cuộc chiến giữa hổ và voi),即延续了欧洲人对东南亚象虎斗的认识。

1822年英国人在越南南部见到了惊悚的象斗虎,阮朝中央也热衷此事,但却是安排在象阵演练的军事活动中。《大南实录》记1829年夏五月:

演象阵于京城前,帝幸香江观之。武库侍郎胡有审督匠役系猛虎以试象,其缚松,虎逸出,逼近御舟,舟师邀截,立毙之。帝曰:“此正所谓虎兕出柙,是谁知咎?”降谕严谴,审竟坐革留。

明命帝坐在御舟上准备观看岸上象斗虎,虎绑缚松开,朝着御舟游过来,水师将之击毙,《御制诗初集》卷三记录了皇帝所作《虎逸终擒杀》:

斓斑林里捉生回,却被庸夫复放开。纵虎归山诚失算,飞舟截然亦称才。(自注:新捕得一大虎,命系长绳以试象,乃匠人弗慎,稍松其缚,虎竟脱出,涉江而逸。予即催督扈跸卫士,飞棹横截,攒刃立毙虎于江心。爰赏乘舟者而欲置匠重典。复念纵虎殃民则匠人之罪诚所应得,而究其本心,不过一时昏聩耳,令人可恼,复觉可怜。)固知偶脱象围外,终莫能逃天网恢。恶物必除何足道,愚人可恼可怜哉。

君王严惩了看守的失职行为,但其中的确颇为惊险。明命帝又做了《戏作持篙歌》:

庸人纵虎弃陆渡河,将上御舟而直上,欲寻山路乃冲波,勇者无所用力徒束手,智者莫能施谋其奈何!执锐披坚虽不少,奋身御侮却无多。(自注:虎得脱后跃入河,竟趋御舟,侍卫官兵皆错愕不知所为。予舟中跃出,索兵器禁侍皆无有,其时御舟内止内监数人,予傍顾有长篙大且坚,亦可暂用,而虎在水中无力,我乘高击下,势必可爰。持篙立舟上,将击之,虎惧,斜涉而过。须臾扈跸舟师皆集,予即督令四面邀截,立杀虎水中。)索弓矢,举空手,问鸟枪,面相睋。既无当槛拒熊之故事,不得已持篙击虎而作歌。

“当槛拒熊”是汉元帝幸虎圈,有熊逃逸,冯婕妤一身当熊前护驾的典故。现在猛虎逃逸逼近御舟,侍卫却未能及时保护,君王手持竹篙立于船头准备击虎,随后护卫水师赶来将其击杀。明命帝作此诗自嘲,但皇帝对自己持篙击虎的勇武颇为自得。

此事惊险,明命帝说“以虎试象”,即象斗虎是阮朝演练战象的内容。阮朝重视象军和象阵,早在阮主时代即操练象阵。《大南实录》记1694年显宗孝明皇帝阮福週“演象阵 ,令各奇兵分犯操演阵法,日一次,赏钱有差”, 1695年八月,广南阮主阮福週遣人至广东迎接高僧石濂大汕至越传法,大汕抵达后与阮福週相契。1696年三月,阮福週请大汕和尚观看操象,大汕在《海外纪事》中做了十分细致的记录:

旁一厂,居王象,象独高大,左右皆布列屯营,象厂茭蒭蔗把具焉。临发,十象为偶,西立,背驮丹漆木鞍,状如斛。三人红金盔、绿剪绒袄、执金钩枪立。肩坐一奴,执钩。东五百军,执刀枪火具,去一二里,与象对。先缚蒭为人,如军状,树于后台上。旗号招动,诸军轮刀枪奔象前。火器齐发,烟焰迷空,象兀不动。须臾铜鼓连响,军奋前触象,奴以钩斵象首,武士钩其股,群象腾踏直赶,军退走伏避。象各以鼻卷蒭人而还。稍后则钩枪并下,皮开血出,甚至困仆不能起者。

阮福週对大汕和尚极其崇拜,特地安排了步兵与象兵的战斗,没有象斗虎,大汕又作《操象行》吟咏战象。1700年阮福週“立演象法”:

命统领员引象入场,依次布列,乐部击鼓三通,再鼓琴吹箫,唱太平曲,曲阕,鸣金三声,统领引象至,上临阅之,复遣官看阅。

阮主一方保持了庞大的象军方在与郑主的对抗中没有落败,被西山阮氏攻灭之后,阮福映(1802-1819年在位)重建象军,最终攻灭西山阮朝,开国象军统领为阮德川。明命帝(1820-1841年在位)依然重视象军,经常视察操演象阵,但不知什么时候在演象过程中加入了象斗虎的环节。《钦定大南会典事例》象政的“演象”包括明命时代的内容,但没有关于象斗虎的记载,主要是象军演练、大象的火器训练以及象马协同,如同大汕和尚所见。

不知是否演象阵时虎逃脱感觉到了危险,或者是其他原因,《大南实录》记明命十一年(1830)皇帝下令“砌筑虎圈于隆寿岗”,建设了专门的象斗虎场地:

砌砖外面,高一丈一尺五寸(自注:上有砌砖栏杆,高一尺七寸),里面高一丈四尺七寸。城里筑穴五,城外辟门一,高八尺七寸,广四尺五寸,两扉用木石,刻额曰“虎圈”,周围广三十二丈九寸。

虎圈虽然比不了罗马气势恢宏的斗兽场,但与十七世纪法国人在阿瑜陀耶见到的木栅栏象斗虎场地相比还是很壮观的。虎圈现在已经纳入顺化古城历史遗迹(见下图):

顺化虎圈外景。虎圈,顺化古都遗迹保存中心网站供图

虎圈蓄养难以控制的猛虎供演象时搏斗,一旦逃逸危险异常,明命帝派兵把守,“虎圈砌筑告竣,著派羽林禁兵精兵各卫轮流看守,每班一卫,月一更换,各宜加心放守,毋得疏忽”。《御制诗四集》记明命帝作《幸虎圈观杀虎》:

几清命驾幸圆台,(自注:虎圈砌砖筑墙如圆城,下穴五室以蓄犛牛虎豹之属)试看雄强教胜才。失势虎犹为马咬,生嗔象不待人催。水牛尚惜令呵护,恶兽何怜任击催。(自注:新捕得一虎,先令纵水牛驽马各一,与虎斗,试观之。马本怯虎,此次马见虎失势,不甚咆哮,一过马边,辄为马蹄啮,受伤而走。又为牛所触,亦走,牛持之过,虎反拒牛,复为所伤,人皆怜牛而益恶虎。爰命以铁钩钩虎以防逸,而开门牵牛马出,复选一猛象入圈。象见虎辄验进以击,不期触中砖墙牙折,而骑者亦落,急令垂梯援骑者上。象无人骑,独立不动,皆以为象必畏虎,不敢复击矣。象少顷,忽奋讯直前,牙刺足踏再四,虎已碎裂,犹不止,似恨前者不能立杀虎而牙为之折,必欲支解方甘心焉。除恶杀仇咸羡象之勇,而有人意虎则断体流肠而众莫不称快。可知恶物比之盗贼,既受上刑而咸曰足服厥辜。)此类比之如盗贼,傍观咸曰服辜哉。

《御制诗四集》收入明命十六年(1835)至十七年(1836)的诗作。诗很简洁,但明命帝自己作的注释内容极为丰富,说明虎圈蓄养犛牛虎豹,象斗虎前先放牛马斗虎以消耗虎力,再放象进场搏杀弱虎。他在注释中所记象击虎牙折、骑手落地是一场意外,象在没人驾驭的情况下击杀弱虎。他感慨虎为恶兽,为勇象所杀,堪比盗贼服诛。

象阵演练属于军事活动,其中的象打虎亦是训练内容,参与人和观看人多是军方将领、兵部官员、参演兵士,有时皇帝亲阅以示重视,或许有人受邀参观,但人数有限亦便于保护安全。虎圈建成,即便仍然打着演象的旗号,因为安全措施到位,观看人的范围扩大,文武官员、外国使节,甚至吏员商民皆可观看,已经不再是军事行为。明命帝虽曾以杀虎枪击杀猛虎以示君德,但多以文治自诩,因此并不亲自骑象斗虎表现英雄勇武。就明命帝的注释来看,虎圈象斗虎确实是极具观赏性的娱乐活动。

明命十六年(1835)澎湖人蔡廷兰因海难漂至越南,经陆路回国,在《海南杂著》中记述了象斗虎的场景:

山多虎患。尝见众樵人槛一虎献大官,官赏钱五贯。出虎置网中绊之,去其牙爪,移系演武场。驱群象至,虎见,咆哮。象皆退伏,矢溺具遗。惟一老象直前搏虎额,三驱三搏,虎仆地不动。然后群象争以足蹂践之,顷刻皮肉糜烂。问:“何为然?”曰:“以扰象,使不畏虎。”象多力,解人言。各省堂具畜十数头,年习战两次(自注:凡阅象,先以兵列成队伍,驱象入阵中,束草为人当前队,象引鼻搏击之,立碎。惟遇火烟则避。)号冲锋军,所向难御。(自注:御象之法,明史载:“永乐四年张辅破安南,遇燧象,以画狮蒙马冲之,象皆反走。”)究之兽虽猛,不如得民为可恃。

蔡廷兰未记在何地演武场观看象斗虎,显然并非京城的虎圈,场面与1822年英国人在南方所见的象斗虎的情况相近,同时以草人演练战象。绍治帝(1841-1847年在位)因虎害伤人,遣象兵剿灭,作《象斗虎行》:

五溪林薮(自注:地名)有于菟,往往每为打柴害。京尹探确即以闻,爰命宿卫虞人会。将相就处开猎场,网罗围获斑奴大。千山负嵎猛如他,一槛生擒诚不外。何弗思岩谷藏隐?何弗思麋鹿自娱?胡为乎闹扰林麓?胡为乎阻碍藮苏?咆哮这般惊百兽,难逃法网在须臾。狂凶冥顽众共弃,除恶务尽断必诛。刖爪斫牙钳烙唇,压颈缚身包裹足。耽耽搏噬恃虎才,逐逐奔冲为象触。大者勇悍奋䧺豪,小者恇怯徒局躅。牧卒铁钩乱刺催,象弁标枪随迫促。失机得策理已明,劝善惩恶人之情。万众往来皆哄笑,一场彼此任相争。那先(自注:翻译曰象一名那先)群中独出类,击杀李耳早尸横。啧啧称欢天闲象,除暴安良致太平(自注:御象名为太平象也)。

绍治帝在诗中描写了象军勇斗恶虎、除暴安民的情形,赞赏象的勇猛,劝谕善恶,“刖爪斫牙钳烙唇,压颈缚身包裹足”描写的其实是象斗虎前先行处置老虎的情形。《钦定大南会典事例续编》记载嗣德二十一年(1868)朝廷将象斗虎纳入演象中:

议准演象打虎。约束凡缚虎断爪结口,员兵各执枪镆于左右,后三面各重行排列,前面临江,水师船艘分段排列(自注:奉炤东南郭外演场,场之前临江,船艘排列,后左右三面,弁兵排列,其左面内排列战象,右面外排列金鼓、号令五行旗各一副)事清寄奏,侯奉传旨演打,即奉起鼓三通,各点打齐整,吹角号三通,兵弁各执枪镆,按行排立,鸣锣三声,第一开五行旗、象旗,第二推旗,第三竖旗,即拽虎出柜遵演,如奉传战象何匹,分次演打者,每次各炤鼓三声,伊象随即趋打,如奉传战象合打者,点鼓三声,再紧点六,紧点九,战象一齐趋打,演打讫,鸣锣三声,卷旗开钲一通,兵象各挨次回伍。

这里的象打虎是演象的一部分,且在江边开阔地进行,嗣德帝亲自观看,“传旨演打”,并不在虎圈进行,军中仍然保持了演象打虎的训练内容。

阮朝从京城的虎圈到地方的演武场,都有象斗虎的内容,遂成为民间文化题材。越南国家美术博物馆藏一件象斗虎的木雕,原件藏在河南省清廉县廉顺社流村的流亭(Đình Chảy, thôn Chảy, xã Liêm Thuận, huyện Thanh Liêm, Hà Nam)的,生动呈现了象斗虎的场景,这应该是明命帝时大规模开展象斗虎后的作品。

越南国家美术馆藏象斗虎木雕,2018年5月叶少飞摄

三、尴尬的虎圈

为平常演象训练中的象斗虎专门修建场地,就变成了君王耽于逸乐的象征,就《幸虎圈观杀虎》明命帝自注来看,也确实是玩乐行为。1833年八月因为灾异不断、盗贼蜂起以及南方嘉定城发生巨大的叛乱,明命帝避殿减膳,表示要勤于正事,常规事务大臣按例上奏,机要事务随时奏闻接见,“其余无益之事,如百鸟巢、虎圈业已拆毁纵放者,不必复设置饲养”,皇帝虽然表态,但放虎归山必然成灾伤人。《幸虎圈观杀虎》作于明命十六年或十七年,《大南实录记载》记载明命十八年(1837):“帝幸虎圈观演象合象打虎杀之”,显然虎圈并未拆毁。

阮朝国史馆编撰的《大南实录》仅记载明命帝1837年在虎圈观看象打虎,没有记载绍治帝和嗣德帝幸虎圈。《钦定大南会典事例续编》记载嗣德帝看象打虎是在江边,并不在虎圈。《钦定大南会典事例正编》和续编也没有在京师的各处场所中给虎圈留位置,结合明命帝表态虎圈是“无益之事”,可见虎圈在官僚精英和官方典籍中不受待见。

阮朝官僚大多出身科举,习读四书五经与中国历代史籍,阮朝官方典籍也多参考中国典籍的体例和内容,熟练程度如臂使指。《汉书》记载汉代建有虎圈,汉文帝登虎圈问上林尉禽兽簿,尉不能答,虎圈啬夫侃侃而谈,文帝欲拜为上林令,张释之认为如果啬夫因为喋喋利口得到越级提拔,将导致天下人“争口辩,亡其实”,文帝遂放弃。汉元帝“幸虎圈斗兽,后宫皆坐。熊佚出圈,攀槛欲上殿。左右贵人傅昭仪等皆惊走,冯倢伃直前当熊而立,左右格杀熊”,元帝敬重冯婕妤以身当熊保卫君王的举动,元帝看的可能是虎斗熊。霍光奏废昌邑王言其“弄彘斗虎”。可见汉代确实有斗兽的传统。

北魏也建有虎圈,《魏书》记“太和二年,高祖及文明太后率百僚与诸方客临虎圈,有逸虎登门阁道,几至御座。左右侍御皆惊靡,叡独执戟御之,虎乃退去,故亲任转重”,传主王叡却是以佞幸留名后世。孝文帝 “行幸虎圈,诏曰:虎狼猛暴,食肉残生,取捕之日,每多伤害,既无所益,损费良多,从今勿复捕贡。”

在汉代和北魏,虎圈与斗虎不甚为人称道,斗兽成为霍光废黜昌邑王的一个罪证。最恶劣的情况出现在南汉,后主刘鋹“或令罪人斗虎抵象”,最后亡国被擒。此后中国宫廷尽管接受四方贡献的珍禽异兽,蓄养猛兽,但不再进行斗兽。

虎圈啬夫利口能辨和冯婕妤以身护主之事为后世熟知,昌邑王和刘鋹是出名的昏君,阮朝官员熟读经史对此了然于心。面对明命帝建虎圈之举,虽然没有强行阻止,但心中应不以为然,终于在三年后让君王承认这是“无益之事”,并在典籍之中尽量避免提及。

然而不提不代表没有,官方典籍不记载斗虎之事,朝廷却对捕虎开出了巨大赏赐。嘉隆三年(1804),“定捕虎赏格。帝以沿山居民多虎患,乃谕令有能为机械设槛阱以捕虎者,虎一头赏钱三十缗”,阮朝的1缗即一贯,约等于600文,3贯钱可以兑换1两白银。到明命十一年(1830)年时仍然是捕虎一头赏三十缗。这里奖赏三十缗是捕获一头活的老虎,对于击杀的老虎,官民人等“获虎者纳尾,每一尾赏十缗,凡射获不拘多寡,其支过药弹均在年底开销”,而击杀公象获得一对超过五十斤的象牙朝廷奖赏也是三十缗。

嘉隆帝颁布奖赏获生虎应当是演象所用。明命之前象打虎只是演象时的一个环节,对猛虎的需求应该比较有限,但专门用来象斗虎的虎圈则需要更多的猛虎。1835年蔡廷兰在地方见到众樵人槛虎送官,获得赏钱五贯,仅及朝廷颁赏的六分之一,京师周围送往虎圈的奖赏当不至于克扣太甚。高额奖赏刺激官民设槛阱捕获生虎,以满足演象和虎圈象斗虎的需要。

从《幸虎圈观杀虎》可以看出明命帝本人认为象勇虎害,对斗虎杀虎之事极为热衷。京师周围虎害严重,明命十年(1829)春三月清明节,明命帝前往京郊谒天授陵,“兵弁于山前围得乳虎者以报,帝驾往观之,虎恋子据林耽视,众莫敢撄,帝以杀虎枪一发立毙,众彪皆就擒。乃命驾还宫,赏弁兵银五十两,钱六百缗”,明命帝一发击杀母虎,众兵擒获一干乳虎,得到君王厚赏,当年五月即发生演象时缚虎逃逸事件,此次擒获的小虎应该也会用于象斗虎。之后皇帝又曾杀虎,作诗记之:

于福安邑林分合围得一大虎,爰亲用杀虎枪击殆之

声起急逾累响起,火飞疾过电光飞。初穿李耳犹摇尾,再发于菟倒献尸。(自注:初发中虎颈,穿过左耳,虎伏地不能起,以力大未速死,寻复跳走。近前予再击之中额穿心,虎倒地立死。)快必须明方有准,审而能固诗无差。究之君德非夸此,为众除凶念在兹。

明命帝自用的火枪名“杀虎枪”,强调此事并非夸耀君德,全在为民除凶。又作一首《回跸》表现自己的除害之心:

既除虎患利樵耕,立敕回銮息士兵。古语不云为己甚,豫游动止协与情。

明命皇帝共撰御制诗六集,并颁赐大臣,其关于象斗虎的诗作更加激起臣民的热情。因儒家精英阶层的不认可,虎圈象斗虎在官方典籍中寂寂无声,却在帝王的热爱和高额奖赏之下嘶吼震天。

1886年法国全面占领越南之后,在中部成立安南王国,保留了阮朝小朝廷,虎圈象打虎活动也得以延续。现代摄影技术的发展留下了众多阮朝宫廷和顺化社会活动。笔者收藏一张二十世纪初的摄影明信片,是由在河内的茹费理街(rue Jule-Ferry Hanoï,今河内的鼓街Hàng Trống)一家照相馆发售的,印刷法文标题内容为“安南 顺化 大象被引至竞技场与老虎搏斗”,图中并无老虎,场中所见四头大象,第三头象牙极长,第四头则极其雄壮。明信片上手写法文内容如下:

鸿基港 1906年3月25日 我们被允许参观了庞然巨物之间的一场战斗,几乎都是大象获胜。友谊长存。(Honkay 25/3/1906 Il nous a été permis d’assister à un de ces combats de géants et d’où l’éléphant sort presque toujours vainqueur. Amitiés)

“鸿基港”即现在越南北部广宁省的下龙湾。明信片背面写了“河内美好记忆(Hanoï Bon souvenir)”,“致塞西尔·勒克莱尔小姐 从马尔泰纳维尔 寄向圣马克桑(Melle Cécile Leclercq à Saint-Maxent par Martainneville)”,这张明信片没有邮戳,马尔泰纳维尔和圣马克桑两地距离很近,所以我们推测寄信人曾经在顺化虎圈观看了象斗虎,3月25日在鸿基港见到了河内发行的这张象打虎明信片,写下了上述内容,回到马尔泰纳维尔之后,托人将明信片带给了曾经在河内有共同美好记忆的塞西尔·勒克莱尔小姐。

这张明信片由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学院博士研究生(EHESS)吴子祺先生在Delcampe网站代为购买,并识读了“鸿基港”及相关内容,北京外国语大学邵朱帅博士和红河学院张晓宇老师帮助识读了相关文字和信息。谨致谢忱。

四、结论

斗象和象斗虎是东南亚地区象文化中的小传统。越南的早期斗象是比较纯粹的娱乐活动,儒家史臣笔下斗象并非明君当为之事。阮朝将象斗虎纳入象军操演之中尚属正途,以高额赏金吸引官兵民众槛送生虎。但明命帝为象斗虎修建了专门场地虎圈,即是将之变成观赏娱乐活动。尽管虎圈被明命帝认定为“无益之事”,但他仍幸虎圈观看象打虎并作诗,秉承儒家思想的君王热衷于具有东南亚区域特色的斗象活动。明命帝知晓儒家传统中斗兽活动君子不为,故而大力强调象勇虎害、象打虎即除害的观点,将儒家思想和东南亚斗象活动结合在一起。象斗虎在阮朝官方史籍中记载寥寥,显然史臣并不认可皇帝的解释。越南是儒家文化圈国家,又发展东南亚地区的斗象传统,其中蕴含的思想和行为特点体现了越南同时具有东亚儒家特性和东南亚区域性格的双重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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